2018年10月25日 星期四

董橋:好字、胡適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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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的字- 董橋| 蘋果日報| 果籽| 名采| 20100425
果籽- 蘋果日報
胡適說印章是他的故交韋素園生前所刻,他一直帶在身邊。張充和記得那天他寫的每一幅字都由充和蓋章,「所以我很熟悉這方圖章」。我二○○一年在台灣《傳記文學》上看到 ...





2012.5.27

董橋: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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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一輩人肯用功,學問修養根柢好。徐調孚中學畢業考進上海商務印書館,參加文學研究會,主編《文學周刊》,助編《小說月報》,為開明書店翻譯《世界文學少年叢刊》,幫着鄭振鐸修補增訂《文學大綱》,抗戰勝利後校印《聞一多全集》,籌組「朱自清全集編輯委員會」。徐先生編校審訂的這些老書我少年時代大半讀過,還讀過他校注的《人間詞話》。
他的翻譯只記得《木偶奇遇記》,譯得好不好沒印象。一九八○年徐訏先生咖啡座上我見過徐調孚寫的一封信,字很瀟灑,練過的,翌年他辭世。柯靈編《萬象》每期登一幅作家手迹,徐先生給柯先生寫信閑話作家書法,說周作人、老舍、趙景深、茅盾的稿子排字人歡迎。老舍顏碑打底,端正樸厚。趙景深是大胖子,愛用青蓮墨色寫字,多姿像閨秀,字和人不相襯。茅盾書法好,寫稿雖然清楚,字並不好,瘦削瑣小,筆劃常不齊全,排字一走神會排錯。鄭振鐸文稿字形極大,藏不進格子,添注塗改又厲害,讀來費神。鄭先生的毛筆字倒是大佳,顏魯公體外加寫經體,鐵劃銀鈎,儘管不如錢玄同精美,功力畢竟不淺。錢玄同真迹英國亞非學院圖書館老書裏見過他的題識,棱角都磨圓了的金冬心,秀潤富泰得要命。聽說他替人家題的字很多,坊間竟少見,都捨不得放走。他的學生魏建功也練寫經體,我有一本舊書魏先生題識,端莊漂亮。劉半農書法也渾厚。沈尹默不必說,行楷聖教序加蘇東坡,楹帖大字藏着魏碑,是大書法家。
徐調孚說胡適的字庸俗,學東坡而乏東坡筆力,雖也挺拔,一瀉無遺,不堪回味,跟文章一樣少了文采。我不覺得。胡先生的字正直仁厚,小字尤其開朗爽利,在台灣讀遍他的著述見過他的晚年我從來偏心偏愛他的書法。周作人小行書真是徐先生說的秀澹閑雅,不沾人間烟火,看了幾十年看不厭。徐調孚說女作家手筆個個不脫女子纖細筆勢,謝冰心謝冰瑩沉櫻蘇雪林陳學昭都相像。蘇老師寫字很快,字體稍扁,有點像寫快了的胡適之。林海音先生的字才是書法家的字,毛筆小行楷寫信裱起來掛都很漂亮:字怕掛,林先生的字不怕掛。盧隱女士毛筆也用得多,徐先生說草率特甚,標點也亂,「她的不能永年,我們在她的書法裏可以看到一些端倪」。丁玲、胡也頻、沈從文三位字都好,沈先生倒是書法家了,章草大有成就,字字靈動,二王底子深,鋼筆字也見功力。徐先生說作家正楷俞平伯、葉紹鈞、王統照最擅長,俞平伯有顏真卿之剛兼鍾元常之麗,筆筆正派。俞先生書法一九四○、五○年代我最愛收,是顛峯,連信都是藝術品,太迷人了。王統照我無緣一藏,扇面冊頁友朋家中見過,不輸俞平伯,聽說蘭亭臨得熟。葉紹鈞早年開明書店小學課本請他寫了影印,老穆藏了一冊,真端麗。前輩王念青先生家有一幅葉先生的小條幅,朱絲欄裏字字光彩照人,絕品。王先生還有一件夏丏尊斗方,很古雅,魏碑影子歷歷可見,他和弘一法師共過事,受弘一張猛龍體影響也深。
徐調孚說俞平伯好友朱自清的字拘謹樸素一如其人,寫格子字偏側在格子的半邊,俞先生詩集《憶》的跋文是朱先生親筆手稿,字字細弱,並不好看。新近北京拍賣會上一幅朱先生的詩箋倒是上品,詩好,字好,給唐弢唐風子寫的:「詩愛蘇髯書愛黃,不妨嫵媚是清剛。攤頭蹀躞涎三尺,了願終慳幣一囊」,底下記「市肆見三希堂山谷尺牘,愛不忍釋,而力不能致之。三十三年昆明作書似風子先生雅屬。朱自清」。估價八萬至十二萬人民幣,一開拍台下從五十萬一路叫到一百四十萬落槌,一分鐘裏匆匆飛上青天,一眾書生囊楮羞澀連朱先生的背影都見不到了。朱自清原籍浙江紹興,生於江蘇東海,長於揚州,成揚州人。原名自華,號秋實,投考北大改名自清,字佩弦。一九二○年北大哲學系畢業,參加五四運動,教中學教了五、六年,一九二五年任清華中文系教授,做過系主任。一九三一年留學英倫,漫遊歐陸,次年回國,回清華。抗戰爆發隨校南遷,任西南聯大教授,勝利後回北平清華,一九四八年病逝。我這一代人少小時候熟讀朱自清,白話文受他啟蒙很深,老了重讀認出一些沙石,不要緊,通篇還是好的。朱先生做人認真,為文認真,筆底情趣偏淡,理路偏濃,初學多讀可醫浮泛。
英國友人戴立克試過英譯朱自清幾篇散文,譯完一讀顯得單薄,遠遠不如原文流利。他不服氣,改用稍微古奧的英文重譯,好多了:「那是說,朱先生外圓內方,文字儘管淺白,心思卻很深沉,譯筆只好朝深處經營。」朱自清五十一歲死於嚴重胃潰瘍,不奇怪,心結糾葛得厲害。那年元旦的日記說:「學生兩次來請我們參加大飯廳的學生集會,他們還請我們在臨時搭起的台上扭秧歌。大家的壓力確實不得了,使我整晚感到不安。」毛澤東寫〈別了,司徒雷登〉說「朱自清一身重病,寧可餓死,不領美國的救濟糧」。重病是真的,拒領麵粉也是真的,是氣節,說朱先生窮得餓死倒誇張了。國家多難,文士清寒,古今常事,遺體裝殮,夫人找不出一件沒有補過的衣服給朱先生穿,一眾學生失聲悲哭,那是做老師一生乾乾淨淨的光榮和驕傲。戴立克說難怪朱自清文章裏暗藏那麼多無奈的壓力和瑣碎的不安,越難譯得好他越想譯。他說他試譯過林徽因,下筆輕便順暢,譯完一讀大有 Bloomsbury文化氣息。林徽因英文極佳,我看過她整理的一堆四合院草圖,注文都用英文寫,簡淡精準,字也漂亮,像 Bloomsbury那些名士的書體。
她寫中文也許偶爾也用英文打腹稿。這一層西學淵源朱自清沒有她深。徐志摩深些,跟陳西瀅、凌叔華有點像,戴立克說這幾位中國作家的作品譯成英文老一輩英國人讀了不難會心。畢竟是老民國洋派才子才女,都跟 Bloomsbury一起隱進歷史烟水中了,吳魯芹先生說那是舊時北平倫敦的月色,飄着薄霧,飄着花影,蒼茫,荒寒,新一代讀書人大半陌生了。吳先生說書法藝術步步凋零,上一輩人的好字更可貴,更要珍存。兩個月前英時大兄執意請鄭培凱教授給我帶來錢穆先生墨寶,說朱子〈齋居感興〉二十首之一錢先生六十年代尾給他寫了一幅,逝世後師母又撿出另一幅同樣的字,大概是寫了不滿意又另寫一幅,命我收下,留以為念。賓四先生的書法真是舊時月色,不愧鴻儒格調,用筆嫻靜,真氣彌滿,情采深蘊,太高雅了:「吾觀陰陽化。升降八肱中。前瞻既無始。後際那有終。至理諒斯存。萬世與今同。誰言混沌死。幻語驚盲聾。」底下小字說「朱子〈齋居感興〉詩二十首,探索微眇,為之平實,詩心哲理,超出漆園、康節之上。漫錄其一,遠寄英時老弟補壁留念。丙午歲盡錢穆」。丙午是一九六六,錢先生在香港,英時兄在美國,秦賢次〈錢穆先生的生平與著述〉說大陸文革爆發,錢先生不能自安,決計遷台灣,一九六七年十月成行,先住台北市金山街,翌年七月遷居士林外雙溪素書樓,一九九○年九十五歲謝世,骨灰由夫人護送到蘇州太湖西山湖濱安葬。是緣份,老師錢賓四寫給學生余英時的墨寶掛在我家了,先賢清芬,故人雅貺,不敢忘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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