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8日 星期五

陳寅恪《支愍度學說考》及胡適往來信 (一)

這篇待校稿及補充.
1931.8.29 胡適致 陳寅恪:
     承贈《支愍度學說考》,今夜讀過,得益不小。你用比較法證明"心無"之為誤讀,固甚細密。但是"心無"似即是"無心",正如"色無"即是"無色"
;在文句中可用"無心""無色",而單用作術語,則換作"色無"義 "心無"義,似未必是由誤解《道行般若》。愍度既創立"合本"之法,又著《傳譯經錄》,豈不知參校此經的各種譯本?《楞伽》、《淨名》尚有他的參校合本,"心無"義一語若果是他的學說可自出,豈可不參校互堪,而遽依誤文為?
      故心無之義可說是"格義",似不可說是主讀譯文而不成名詞。鄙意如此,乞正。尊著之最大貢獻,一在明敘心無義之歷史,二在發現格義之確解,三在敘述合求之淵源。此三事皆極重要。上述之一點,實無關尊著之宏旨,不過我偶想及此,就寫出來請教。
     前送上請題跋的《降魔變文》,現有日本朋友長澤君索觀。…….




HC: 《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初稿》頁138說,此論文刊登19331月之《蔡元培先生六十五歲論文集》上冊。本篇末的附記即解說胡適之問題。可參閱《金明館叢稿初編》第167頁。



支愍度学说考

支愍度學說考

作者: 陳寅恪

  
  甲、材料
  茲取關於支愍度之材料,條列於下:
  《世說新語·假譎篇》云:
  愍(他書作NFDA5,又作敏。)度道人始欲過江,與一傖道人為侶,謀曰:用舊義往江東,恐不辦得食,便共立心無義。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講義積年。後有傖人來,先道人寄語云:為我致意愍度,無義那可立?治此計,權救飢爾,無為遂負如來也。
  慧皎《高僧傳》肆《晉豫章山康僧淵傳略》
  〔僧淵〕晉成之世與康法暢、支敏度等俱過江。敏度亦聰哲有譽,著譯經錄,今行於世。
  據宗性《名僧傳鈔》所引寶唱《名僧傳》目錄,其卷一有外國法師晉豫章康僧淵傳,別無支敏度傳。以意揣之,當是敏度事蹟,亦附載僧淵傳中。蓋慧皎著書,時代略後,寶唱舊本,多所承用,故《名僧》、《高僧》二傳,其文往往相同也。
  劉孝標《世說新語·假譎篇》前條注中引名德沙門題目曰:
  支愍度才鑑清出。
  及孫綽《愍度贊》曰:
  支度彬彬,好是拔新。俱禀昭見,而能越人。世重秀異,咸競爾珍。孤桐嶧陽,浮罄泗濱。
  及舊義者無義者之說。(見乙章所引,茲不重出。) 
  僧佑《出三藏記集》二云
  合《維摩詰經》五卷。(合支謙、竺法護、竺叔蘭所出《維摩詰》三本,合為一部。) 
  合《首 ​​楞嚴經》八卷。(合支讖、支謙、竺法護、竺叔蘭所出《首楞嚴》四本,合為一部,或為五卷。) 
  右二部凡十三卷,晉惠帝世沙門支敏度所集。其合《首 ​​楞嚴》,傳云,亦愍度所集。既闕注目,未詳信否。
  智升《開元釋教錄》十云:
  經論都錄一卷。(別錄一卷。) 
  右東晉成帝豫章山沙門支敏度撰。其人總校古今群經,故撰都錄。敏度又撰別錄一部。
  《出三藏記集》七有支敏度合《首​​楞嚴經》記,卷八有敏度法師《合維摩詰經序》。(見戊章所引,茲不重出。)據以上所徵引,凡支愍度之事蹟及著述,今日所可考見者,大概止此,且皆世人所習知也。茲就(一)何謂心無義?(二)心無義與“格義”之關係,(三)心無義之傳授,(四)“格義”與“合本”之異同等問題,分為數章,依次討論之。

  乙、何謂心無義
  劉孝標《世說新語·假譎篇》前條注云:
  舊義者曰:種智有是,而能圓照。然則萬累斯盡,謂之空無。常住不變,謂之妙有。而無義者曰:種智之體,豁如太虛。虛而能知,無而能應。居宗至極,其唯無乎。
  寅恪案,孝標所引新舊之義,皆甚簡略,未能據此,遂為論斷。然詳繹“種智”及“有”“無”諸義,但可推見舊義者猶略能依據西來原意,以解釋般若“色空”之旨。新義者則採用周易老莊之義,以助成其說而已。
  僧肇《不真空論》云:
  心無者,無心於萬物,萬物未嘗無。此得在於神靜,失在於物虛。
  元康《肇論疏》上釋此節云:
  心無者,破晉代支愍度心無義也。 
《世說》注云:“愍度欲過江,與一傖道人為侶云云。” (已見上,不重錄。)從是以後此義大行。《高僧傳》云:“沙門道恆頗有才力,常執心無義,大行荊土。竺法汰曰:此是邪說,應須破之。乃大集名僧,令弟子曇壹難之。據經引理,折駁紛紜。恆仗其口辯,不肯受屈。日色既暮,明旦更集。慧遠就席攻難數番,問責鋒起,恆自覺義途差異,神色漸動,塵尾扣案,未即有答。遠曰:不疾而速,抒柚何為?坐者皆笑。心無之義於是而息。”今肇法師亦破此義。先敘其宗,然後破也。“無心萬物,萬物未嘗無”者,謂經中言空者,但於物上不起執心,故言其空。然物是有,不曾無也。“此得在於神靜,失在於物虛”者,正破也。能於法上無執,故名為“得”。不知物性是空,故名為“失”也。
  寅恪案,元康引《世說?假譎篇》前條竟,附以“從是而後,此義大行”之語。是其意與《世說》相同,皆以心無之義創始於愍度。其所引《高僧傳》之文在慧皎書五《法汰傳》中。其意蓋以為心無之義至道恆而息也。此等問題關於心無義之傳授,當於(丁)章論之。今據肇公之說,知心無義者,仍以物為有。與主張絕對唯心論者不同。但心無義乃解釋《般若經》之學說,何以轉異於西來之原意?此其故當於(丙)章論之。
  安澄《中論疏記》三末云:
  疏云:“第四溫法師用心無義等”者,此下第三約心無義而為言之。《山門玄義》第五云:第一釋僧溫著《心無二諦論》云:“有,有形也。無,無像也。有形不可無。無像不可有。而經稱'色無'者,但內止其心,不空外色。”此壹公破,反明色有,故為俗諦。心無,故為真諦也。《不真空論》云:“心無者,無心於萬物,萬物未嘗無。”《述義》云:“破竺法溫心無義。”《二諦搜玄論》:晉竺法溫為釋法琛法師之弟子也。其製《心無論》:“夫有,有形者也,無,無像者也。然則,有像不可謂無,無形不可謂無(有?)。是故有為實有,色為真色。經所謂'色為空'者,但內止其心,不滯外色。外色不存,餘情之內,非無如何?豈謂廓然無形,而為無色乎?”《高僧〔傳〕》中沙門道恆執心無義,只是資學法溫之義,非自意之所立。後支愍度追學前義。故元康師云:破支愍度心無義尋末忘本。
  寅恪案,上列日本注疏所引中土已佚古書,足資考證,至可珍貴。今綜合有關心無義之舊文,推論其說之所從出,及其正確解釋。至法溫、法琛之為何人,與支愍度追學心無義之說,則關係心無義之傳授,當於(丁)章論之。
  《高僧傳》肆康僧淵傳略云:
  康僧淵,本西域人,生於長安。貌雖梵人,語實中國。容止詳正,志業弘深。誦《放光》《道行》二般若,即大小品也。晉成之世,與康法暢、支敏度等俱過江。後於豫章山立寺,去邑數十里,帶江傍嶺,松竹鬱茂。名僧騰達,響附成群。常以《持 ​​心梵天經》空理幽遠,故偏加講說。尚學之徒,往還填委。後卒於寺焉。
  康僧淵之於支敏度殆亦《世說》所謂同謀立新義之傖道人乎?不過與俱過江為不同耳。今就僧淵所誦之《放光》《道行》二般若及偏加講說之《持心梵天經》考之,足見此三經實為心無義所依據之聖典。僧淵與敏度之同過江,其關係決非偶然也。
  (一)《放光般若波羅蜜經》二十卷,西晉無羅叉共竺叔蘭譯。其一《假號品》第三云:
  舍利弗!用色空故,為非色。用痛想行識空故,為非識。色空故,無所見。痛空故,無所覺。想空故,無所念。行空故,無所行。識空故,不見識。何以故?色與空等無異。所以者何?色則是空,空則是色,痛想行識則亦是空。
  據此,法溫《心無論》之經所謂“色空”者,但內止其心,不滯外色。外色不存,餘情之內,非無如何?〖HT 〗等句中,其所稱之經,即指《放光般若波羅蜜經》而言。然則此經乃心無義之所依據。是一證也。
  (二)《道行般若波羅蜜經》十卷,後漢支婁迦讖譯。其一《道行品》第一云:
  〖GK2!〗何以故?有心無心。舍利弗謂須菩提:云何有心無心? 
  據此,心無之語,實出自《道行般若波羅蜜經》開宗明義第一章之文。至其誤解之處,暫置不論。然則此經亦為心無義之所依據。是又一證也。
  (三)《持心梵天所問經》四卷,西晉竺法護譯。其卷二《問談品》第六云:
  於是持心白世尊曰:至未曾有,天中之天,諸佛世尊,而無有心,因慧名心,心本清淨。
  據此,《持心梵天所問經》中亦有心無之說。僧淵與敏度結侶過江,而於此經偏加講說,殆非無故。然則此經亦為心無義之所依據。是又一證也。
  心無二字正確之解釋果如何乎?請以比較方法定之。
  與上引《道行般若波羅蜜經?道行品》中“有心無心” ​​之文同本而異譯者,中文則有
  (一)吳支謙譯《大明度無極經》一上行品之
  是意非意,淨意光明。(寅恪案,此又可與上引《持心梵天所問經?問談品》之“而無有心,因慧名心,心本清淨,”之語對勘。) 
  (二)苻秦曇摩蜱共竺佛念譯《摩訶般若波羅蜜鈔經》一《道行品》之
  心無心,心者淨。
  (三)姚秦鳩摩羅什譯小品《般若波羅蜜經一初品》之
  是心非心,心相本淨故。
  (四)唐玄奘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五百三十八第四分《妙行品》第一之一之
  心非心性,本性淨故。
  (五)宋施護譯《佛母出生三法藏般若波羅蜜多經》一《了知諸行相品》第一之一之
  彼心非心,心性淨故。
  等。藏文則有《八千頌般若波羅蜜經》(天清番經局本第三頁下第一行)之
  hdi ltar sems de ni sems ma mchis pa ste sems kyi ran〖DD(〗〖〗ˉ〖DD )〗 bshin ni h〖DD(〗〖〗ˉ〖DD)〗od gsal ​​ba lags so 
  即梵文本《八千頌般若波羅蜜經》(As〖DD(〗〖〗?〖DD)〗t〖DD(〗 〖〗?〖DD)〗asahas rika Praj〖AKn~D〗āparāmitā, ed. Raj Mitra Bibliotheca Indica)之
  cittam acittam prakr〖DD(〗〖〗?〖DD)〗tic cittasya prabhāsvarā 
  據梵文本及中藏諸譯本,知《道行般若波羅蜜經?道行品》之'有心無心'之句,即梵文本之cittam acittam “心”即cittam。“無心” ​​即acittam 。而“無心” ​​二字中文諸本除《道行般若波羅蜜經》及《摩訶般若波羅蜜鈔經》外,其餘皆譯“非意”或“非心”。故知“無心” ​​之“無”字應與下之“心”字聯文,而不屬於上之“心”字。“無心” ​​成一名詞。“心無”不成一名詞。心無義者殆誤會譯文,失其正讀,以為“有'心無'心”,遂演繹其旨,而立心無之義歟?但此不僅由於誤解,實當日學術風氣有以致之。蓋晉世清談之士,多喜以內典與外書互相比附。僧徒之間復有一種具體之方法,名曰“格義”。“格義”之名,雖罕見載記,然曾盛行一時,影響於當日之思想者甚深,固不可以不論也。

  丙、心無義與“格義”之關係
  《出三藏記集八僧NFDA6毗摩羅詰提經義疏序》云:
  自慧風東扇,法言流詠已來,雖曰講肄,“格義”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性空之宗,以今驗之,最得其實。然爐冶之功,微恨不盡。當是無法可尋,非尋之不得也。何以知之?此土先出諸經於識神性空,明言處少,存神之文,其處甚多。《中》《百》二論文未及此,又無通鑑,誰與正之。先匠所以輟章於遐慨,思決言彌勒者,良在此也。
  安澄《中論疏記》三末略云:
  如《肇論述義》第四卷引NFDA6法師《淨名經序》云云(同上文所引,故略之。)然即什公未翻四論之前,玄義多謬,於理猶疑,故欲待見彌勒決耳。別記云:“格義”者,約正言也。“乖本”者,已成邊義也。“六家”者,空假名不空假名等也。“偏而不即”者,未依正義。《述義》:“格義迂等”者,無得之義,還成有得之義。言“六家”者,梁釋寶唱作《續法論》(寅恪案,道宣《續高僧傳》一《寶唱傳》作《續法輪論》): “宋釋曇濟作《六家七宗論》。論有六家,分成七宗。一本無宗,二本無異宗,三即色宗,四心無宗,五識含宗,六幻化宗,七緣會宗。”今此言“六家”者,一深法師本無,二關內即色,餘皆同前也。
  寅恪案,安澄所引舊疏其釋六家之義甚詳。獨“格義”之詁殊空泛不切。殆已不得其解,而強為之說也。
  《高僧傳》四《晉高邑竺法雅傳》
  竺法雅,河間人。凝正有器度,少善外學,長通佛義,衣冠仕子咸附諮禀。時依雅門徒,並世典有功,未善佛理。雅乃與康法朗等以經中事數擬配外書,為生解之例,謂之“格義”。及毗浮曇相等,亦辯“格義”,以訓門徒。雅風采灑落,善於樞機,外典佛經遞會講說,與道安、法汰每披釋湊疑,共盡經要。
  又《高僧傳》五《晉飛龍山釋僧光傳》
  釋僧光,冀州人。常山淵公弟子。性純素有貞操。為沙彌時與道安相遇於逆旅,安時亦未受具戒,因共披陳志慕,神氣慷慨。臨別相謂 ​​曰:若俱長大,勿忘同遊!光受戒已後,厲行精苦,學通經論。值石氏之亂,隱於飛龍山,遊想巖壑,得志禪慧。道安後復從之,相會欣喜,謂昔誓始從。因共披文屬思,新悟尤多。安曰:先舊“格義”於理多違。光曰:且當分析逍遙,何容是非先達。安曰:弘贊理教,宜令允愜。法鼓競鳴,何先何後?光乃與安汰(法汰)等南游晉平講道弘化。後還襄陽,遇疾而卒。
  據此,“格義”之正確解釋應如法雅傳所言。而道安、法汰諸人即性空本無義之創造者,其先實與“格義”有關。法雅、僧光二傳是其明證。但法雅傳中“以經中事數擬配外書,為生解之例”,數語尚不甚易解。考《世說新語·文學篇》:殷中軍被廢。徙東陽,大讀佛經,皆精解,唯至事數處不解。遇見一道人,問所機,便釋然。
  劉孝標註
  事數謂若五陰,十二入,四諦,十二因緣,五根,五力,七覺之聲。
  又出《三藏記集》九四《阿NFDA7暮鈔序》(寅恪案,此序當是道安所作。)
  又有懸數懸事,皆訪其人,為註其下。
  寅恪案,事數自應依劉氏之說。而所謂“生解”者,六朝經典注疏中有“子注”之名,疑與之有關。蓋“生”與“子”,“解”與“注”皆互訓字也。說見(戊)章。今大藏中《阿N FDA7暮鈔》猶存,事數即在子注中。觀其體例,可取為證。
  又《高僧傳》六《慧遠傳》
  年二十四,便就講說。嘗有客聽講,難實相義,往復移時,彌增疑昧。遠乃引《莊子》義為連類。於是惑者曉然。是後安公(道安)特聽慧遠不廢俗書。
  寅恪案,講實相義而引《莊子》義為連類,亦與“格義”相似也。
  又《顏氏家訓》五《歸心篇》
  內外兩教,本為一體。漸極為異,(寅恪案,內外兩教漸極為異之旨,可參道宣《廣弘明集》二十所載謝靈運《辯宗論》。)深淺不同。內典初門,設五種禁,外典仁、義、禮、智、信,皆與之符。仁者,不殺之禁也。義者,不盜之禁也。禮者,不邪之禁也。智者,不淫之禁也。信者,不妄之禁也。
  寅恪案,顏之推“以經中事數擬配外書。”雖時代較晚,然亦“格義”之遺風也。
  又《魏書》一佰十四《釋老志》
  故其始修心則依佛、法、僧,謂之三歸,若君子之三畏也。又有五戒,去殺、盜、淫、妄言、飲酒,大意與仁、義、禮、智、信同,名為異耳。
  寅恪案,伯起此語亦當日“格義”之說,可與黃門所言互相印證者也。
  又隋智者大師《摩訶止觀》卷六上以世法之五常五行五經與佛教之五戒相配。亦“格義”之說。惟其文較長,茲不備錄。
  又智者大師《仁王護國般若經疏》二引《提謂波利經》之文云:
  提謂波利等問佛:何不為我說四六戒?佛答:五者,天下之大數。在天為五星,在地為五嶽,在人為五臟,在陰陽為五行,在王為五帝,在世為五德,在色為五色,在法為五戒。以不殺配東方,東方是木,木主於仁,仁以養生為義。不盜配北方,北方是水,水主於智,智者不盜為義。不邪淫配西方,西方是金,金主於義,有義者不邪淫。不飲酒配南方,南方是火,火主於禮,禮防於失也。以不妄語配中央,中央是土,土主於信,妄語之人乖角兩頭。不契中正。中正以不偏乖為義也。(參閱湛然《止觀輔行傳弘決》六之二所引《提謂經》文。)〖 HK〗
  寅恪案,《歷代三寶記》九略云:
  •   《提謂波利經》二卷,宋孝武世元魏沙門釋曇靜於北台撰。經文舊錄別載有《提謂經》一卷,與諸經語同,但靜加足五方五行,用石糅金,致成疑耳。
  據此,知曇靜亦用“格義”之說偽造佛經也。
  又晉孫綽制《道賢論》以天竺七僧方竹林七賢,以法護匹山巨源,(《高僧傳》一《曇摩羅叉傳》。)白法祖匹嵇康,(《高僧傳》一《帛遠傳》。)法乘比王NFDA8 衝,(《高僧傳》四《法乘傳》。)竺道潛比劉伯倫,(《高僧傳》四《竺道潛傳》。)支遁方向子期,(《高僧傳》四《支遁傳》。)於法蘭比阮嗣宗,(《高僧傳》四《於法蘭傳》。)於道邃比阮咸。(《高僧傳》四《於道邃》傳。此條嚴可均《全晉文》失載。)乃以內教之七道,擬配外學之七賢,亦“格義”之支流也。據此,可知“格義”影響於六朝初年思想界之深矣。心無義適起於是時,疑不能與之絕無關係。夫魏晉清談,崇尚虛無。其語言旨趣見於載籍,可取與心無義互證者,亦頗不少。茲僅就《世說新語》注所引心無義,與王輔嗣、韓康伯《老子》、《周易》注旨意相似者,列舉一二事,以見心無義者以內典與外書相比附之例。
  《老子》第五章云:
  天地之間其猶橐NFDA9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王註 ​​
  橐NFDA9之中空洞無情無為,故虛而不得窮屈,動而不可竭盡也。
  《易》繫辭上
  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
  韓注云:
  夫非忘象者,則無以製象。非遺數者,無以極數。至精者無籌策而不可亂,至變者體一而無不周,至神者寂然而無不應,斯蓋功用之母,像數上由立。故曰非至精至變至神,則不能與於斯也。
  寅恪案,劉孝標《世說新語·假序篇》前條注引心無義者曰:
  〖GK2!〗種智之體,豁如太虛。虛而能知,無而能應。居宗至極,其唯無乎? 
  此正與上引《老子》及《易》繫辭之旨相符合,而非般若空宗之義也。
  據此,已足證心無義者,實取外書之義,以釋內典之文。夫性空本無等義者,出於《般若經》之學說也。其學說之創造者若道安、法汰諸人(見元康《肇論疏》上及安澄《中論疏記》三末),《高僧傳》四《法雅傳》、五《僧光傳》明記其與“格義”之關係矣。心無義亦同出於《般若經》者也。至其是否亦如性空本無等義之比,與格義同有直接之關係,以今日遺存史料之不備,固不能決言;但心無義與“格義”同為一種比附內典外書之學說,又同為一時代之產物。二者之間,縱無師承之關係,必有環境之影響。故其樹義立宗,所用以研究之方法,所資以解說之材料,實無少異。然則即稱二者為性質近似,同源殊流之學說,雖不中不遠也。
  嘗謂自北宋以後援儒入釋之理學,皆“格義”之流也。佛藏之此方撰述中有所謂融通一類者,亦莫非“格義”之流也。即華嚴宗如圭峰大師宗密之疏《盂蘭盆經》,以闡揚行孝之義,作《原人論》而兼採儒道二家之說,恐又“格義”之變相也。然則“格義”之為物,其名雖罕見於舊籍,其實則盛行於後世,獨關於其原起及流別,就予所知,尚未有確切言之者。以其為我民族與他民族二種不同思想初次之混合品,在吾國哲學史上尤不可不紀。故為考其大略,以求教於通識君子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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