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7日 星期二

董橋:在春風裏/胡適還是回台灣好/Flaubert and Turgenev, a Friendship in Letters: The Complete Correspondence See larger image Flaubert and Turgenev, a Friend

胡適還是回台灣好

2011年03月13日

去年年尾回台南成功大學出席陳之藩研討會,我在會上的閑談寫成〈在春風裏〉 刊於報端,還影印一封陳之藩來信做配圖。高雄岡山鎮的郭際岡那天也到成大聽研討會,他在會場門口匆匆過來打招呼,我真高興:我們通信好多年,從來沒有見過 面,曇花一會,聊勝於無。今年二月二十五日,際岡來信說他讀了拙文所附陳教授寫的那封信,看到陳教授說胡適一九四九年去美國找不到工作,當時趙元任在位, 很可以推荐這個朋友,「但只是弄個十次演講之類的嗟來之食,令人不只是難過與不平,而且覺得中國人之無情」。際岡說陳之藩這樣說實在謬誤,不符事實,寃枉 人家,火氣也大,不像是「在春風裏」的人寫出來的東西,「有損他在讀者面前的良好形象」。際岡影印了去年元月份台灣《傳記文學》裏一篇文章給我看,作者是 陳毓賢,題目是〈韋蓮司與趙元任、胡適的半世紀情誼〉,說是「裏面特別提到胡先生當年為何不願留美擔任教職的真正原因」。

我隨便選一封舊信做配圖,郭際岡找出了信中有錯,那要怪我粗疏,不怨陳之藩。陳之藩這封信是朋友之間的閑談, 想到那裏寫到那裏,記錯了寫錯了是常事,頂多也只留些談助,比不得他發表的文章出版的書籍莊重。當然,陳之藩是文學上科學上的重要人物,他給我的一百多封 信我全都捐給成大圖書館資料庫,那是世世代代的公眾產業了。從這樣飄渺而又這樣真實的角度看,郭際岡既然提出了陳之藩給我的信上有錯,我這個收信人和捐信 人似乎應該寫些感想做個紀錄留給成大圖書館存檔,這樣,今人後人到圖書館查閱陳之藩書札也方便參考。這是胡適先生生前提倡搜集傳記資料的一個小步驟,求的 是名人檔案內容鉅細無遺。

陳之藩給我的信上說「胡適之在一九四九年來美,也是找不到工作的」。查八年抗戰一九三七年爆發,胡適受蔣介石委託到美國爭取援助,不久還當上二戰時 期中國駐美國大使。美國參戰期間,趙元任在哈佛大學主持陸軍軍官華語課程,胡適退下大使職務一九四四年去過哈佛講課八個月,下榻旅館但天天在趙家用膳。勝 利後,胡適出任北京大學校長和中央研究院院士。一九四九年三月,胡先生安置眷屬到台北,自己先去美國,不久才接夫人江冬秀到紐約。陳毓賢那篇文章寫的已經 是一九五六年的事了,說經過趙元任奔走,加州大學那年高薪聘請胡適授課一學期。趙元任建議胡適住他們家,胡先生回信說江冬秀不願意去加州,他自己又是日夜 無常的「惡客」,還是住旅館方便。這個學期很快過完了,趙元任遊說加州大學長期聘任胡適,胡適立刻給趙元任寫信辭謝。陳毓賢說這封信凸顯了胡適和趙元任情同手足:

元任、韻卿:

…我盼望你們不要向 U.C 重提此問題,因為我現在的計劃是要在台中或台北郊外的南港(中央研究院所在地)尋一所房子為久居之計。不管別人歡迎不歡迎,討厭不討厭…

我在今年初,─也許是去年尾,─曾有信給元任,說明為什麼我這幾年總不願在美國大學尋較長期的教書的事,我記得我說的是:第一,外國學者弄中國學術 的,總不免有點怕我們,我們大可以不必在他們手裏討飯吃或搶飯吃。第二,在許多大學裏主持東方學的人,他們的政治傾向往往同我有點「隔教」…(以下兩點是 今天加上的)第三,我老了,已到「退休」的年紀,我有一點小積蓄,在美國只夠坐吃兩三年,在台北或台中可以夠我坐吃十年而有餘。第四,我誠心感覺我有在台 灣居住工作的必要。其中一件事是印行我先父的年譜和日記全部;第二件事是完成我自己的兩三部大書…因為韻卿性子急,她對我的事太熱心了,往往沒有耐心聽我 「坦白」!請你們不要笑我這篇坦白書!

適之一九五六,十一,十八夜

陳毓賢引錄了這封信立刻補上一句說:「早十多年前歐美各大學紛至沓來的聘書胡適推卸尚來不及,為何到了五○年代反而要趙元任替他找事?」陳毓賢說其實不是沒有大學要胡適,英國牛津大學原本想聘胡先生擔任講座教授,打聽他願不願意,胡先生卻因英國當時承認了中共怕捲入政治糾紛而推掉了,「可見他是挑剔 的」。陳毓賢還說,中共統治大陸,對胡適來說,自身的進退舉措是個道德問題,而「趙元任則早就在中學已決意做世界公民了」。換句話說,胡先生的民國情懷比 趙元任濃。胡先生做過駐美大使,他和蔣介石國民政府之間的那份愛恨關係拖拖拉拉也持續了好多年了。胡先生一九五八年回台灣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長,我一九六 ○、六一年在台北見到的胡先生始終是反共的胡先生。這個印象至今難忘。那時候台北有一位老報人告訴我說,胡先生回來是對的,美國學術界漢學研究粗分兩大派 系,一派是研究中國古代文明的傳教士子弟,一派是研究近代中國的費正清學派,探討中國的共產之路:「胡先生沒必要去湊這個熱鬧,他住南港多清靜!」

胡適之和陳之藩的師友交情不同一般。胡先生私底下一定跟陳先生說過許多外頭不方便說的話。陳先生聽了這些話為胡先生難過為胡先生不平其實並不奇怪, 正如胡先生這些牢騷跟公開出來的事實有些出入也不奇怪一樣。陳毓賢筆下的趙元任、胡適之半世紀情誼是根據趙、胡二氏白紙黑字留下來的資料梳理而成的歷史; 陳之藩信上透露的消息也許只是胡先生個人一時之感和陳先生個人一時之嘆,激動是激動了些,說謬誤倒未必一謬到底:歷史的後台有笑聲,有淚影,台前觀眾看不 到。這是我的猜測。我不忍心追問陳之藩:老先生還在養病。郭際岡讓我讀到陳毓賢的文章我又高興又感謝,真是一篇細緻的好文章,句句有出處,對趙元任對胡適 之不偏不倚,連胡先生和韋蓮司的戀情也寫得月明星稀,不漫不漶!胡先生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十八夜給趙元任夫婦寫了那封信,不到一個月,他十二月九日又到張充 和、傅漢思伉儷家裏給求字的人寫了許多幅小字,寫給充和的那幅輾轉藏在我家。聽說那時候傅漢思在加州大學教中國歷史。充和是胡適的晚輩,學生,胡先生借她 的書桌寫字一定很自在,很愜意,那天寫的每一幅字都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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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日过得太紧张,连董桥的每周一文也忘了转载了,直到今晚才记得。现在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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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風裏—陳之藩研討會上的閑談

2010/11/7

很久很久以前,陳之藩教授到瑞士開會,是一次《機械人與自動化》國際會議,在一個叫盧加諾的地方舉行,是湖邊,從蘇利士坐風箏去。陳教授告訴我說, 依稀記得兩次大戰之間有過一次五國會議就在盧加諾召開,簽訂過《盧加諾公約》,後來當然是一張廢紙了。他說那麼明媚的湖邊,想起的不是馬克吐溫的散步論就 是湖邊詩人的句子,怎麼可以找這個地方開機械人會議,又是自動化的會議?陳教授在信上說湖邊之美他形容不出來,他說「我這個人的毛病,作文必鄭重其事,一 鄭重其事就寫不出文章了」。他說記得是馮至引過一句瑞士詩人的詩:「生於波登湖畔,死於肚子痛」,是馮先生在湖邊見到的墓誌銘,倒很像「人生只合揚州死, 禪智山光好墓田」,或者近人那句「人生只合住吳城,片石叢花俱有情」。陳教授說他坐在湖邊胡思亂想了四天,去開會只去了一個上午,因為那天他唸論文非去不 可。

陳之藩這位電子學教授正是這樣一位滿身文學細胞的文學家。六十年代我讀書時代讀他的《在春風裏》已然如沐春風,驚嘆他可以把中文寫得那麼淺白又那麼 動人,比胡適先生的白話文漂亮一百倍!八十年代我從英國回香港主編《明報月刊》,陳教授還在美國教書,我大膽寫信向他約稿,他回信了,一看那信上的字我喜 歡得不得了,讀完再讀,前後讀了八九遍。從此,陳教授給我編的月刊寫文章,有短文,有長文,我這個總編輯臉上沾了不少光。然後我們通信不斷,彼此越寫越 長,我都可以學他編出一本《在春風裏》了。可是陳之藩是個怪人,我也是個怪人,我們通信通了上百封卻沒有見過面。他到香港中文大學當電子系主任那麼些年 了,我從來不到中大去拜訪他,他也從來不進城看我。陳教授跟童元方教授結婚我送了一個花籃,他很高興,跟新夫人站在我送的花籃前拍了一張照片寄給我,算是 謝謝我了,我很開心。

那時候我只在報刊上登的照片見過陳教授,跟我想像的樣子出入不大。有一天,他讀了我寫的一篇屠克湼夫寫信說他剛買了一本新書,福樓拜與屠克湼夫的書信集,正看上癮了,說是前一年到巴黎還去看過福樓拜故居。信上說,有一位朋友到巴黎羅丹博物館看到巴爾札克的雕像說非常像陳之藩。那位朋友是女的,陳教授 說朋友如果知道雕像的故事一定不會這樣說。他說當年法國作家協會為了紀念巴爾札克,請羅丹雕像,羅丹雕了,作家協會一看馬上 毁約,理由是雕得太難看了,不能接受。羅丹也不反駁,自己留下雕像,錢自然也不要了。羅丹說他希望雕得出巴爾札克創作的時候那幅痛苦相,既然作家們覺得雕 像很難看,可見他雕得太成功了!陳教授說羅丹其實太捧巴爾札克了,創作會有那麼大的痛苦不是巴爾札克是福樓拜,福樓拜在一封信上說巴爾札克有些「向錢看」 的傾向。陳之藩說屠克湼夫和福樓拜都說自己是寫實主義,其實他們兩人一生追求的是完美,一點不寫實,是唯美,凡「美」得接近「真」了,你就看不出「美」 了。我慢慢發現陳教授太喜歡屠克湼夫。我了問他。他說他真是屠克湼夫專家,說屠克湼夫不能說是俄國人,他在巴黎長大,他跟福樓拜的友誼陳教授羨慕得不得 了。

更值得羨慕的其實是陳之藩教授的博學。尋常書信隨手寫得出一個又一個的逸聞、故事,陳教授不到文學院講幾堂課是文學院的損失,是文學院學生的憾事。 不要他開一門課,要他在講堂上跟學生聊天就夠了。他是真正的 Man of letters,在古老的東方,在古老的西方,這樣的鴻儒是最受人尊敬和喜愛的人種,電子時代裏不多了。都說陳教授的文章如行雲,如流水,我也這樣稱讚 他,他好像不以為然。後來有一次他看到我的文章裏引了兩句詩:「書似青山常亂叠,燈如紅豆最相思」,來信說這十四個字可以棄掉兩個字,變成「書似青山亂 叠,燈如紅豆相思」。他說因為「最」字不能連用兩個,紅豆是「最」呢?還是燈是「最」?既然下句棄了「最」字,上句也要改為六個字,棄掉「常」字。他說給 這副對聯吃了瀉藥,果然可以消暑!

我終於看出陳之藩原來是這樣鍛鍊文句的。他說六朝的東西都是不自然的,但卻淒美之至。《詩品》因為是最早的詩評,把陶淵明列入二三流,這就是六朝的 觀點。這種六朝思想傳去了日本,中國反而沒有了這種傳統,詞曲而後,可以說完全斷了。陳教授說人工的雕琢才是藝術,最高境界是人工中見到自然而忘了人工, 像法國女人,好像不打扮,其實她打扮得不得了,在打扮中見不出打扮的痕跡,那才是最高的藝術:「所以原野的野花云云,并不是藝術,是倫敦公園的野花才是藝 術」。他說沒有駢體文怎麼可能有唐宋八大家?韓愈最好的文字是「採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好像很自然,對仗得多美,他自己想避也避不了,這是近 乎天成的藝術。又比如另一個文起八代之衰的胡適之,他的〈瓶花詩〉說「不是怕風吹雨打,不是羨燭照香薰」,那是集古今之大成的對仗,胡先生自己想避也避不 了。陳之藩接着說了一段非常沉痛的話:

我們之一代,弄得這麼不成樣子,因為銳意不讀書,一心想自然,無奈辦不到何!一點顏色也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不僅天塌地 裂不會名狀,就是傷春悲秋也不會形容,以死了幾百萬人的代價,仍然換不來幾篇「有病」呻吟的作品。根本不會發聲了,何況呻吟!哪有比中國人這個時代再痛苦 的?又哪有任何一個時代像我們這樣聾啞的?好像有好多人有同一誤會,覺得數理化等等什麼功課都得用功才會懂,唯獨國文,可以不學而會。會罷,就是今日之局 面。

陳教授的信可以從胡適之談到孟子談到毛澤東談到楊萬里談到數學大師哈代。他說毛澤東的詩他覺得好,可是毛澤東愛抄古人的句子,「春風楊柳萬千條」如 果不是楊萬里的句子就是范成大的句子。他到哈佛圖書館去找,范成大的集子給人借去了,他於是查楊萬里的集子,從頭看起,一句一句的找,還沒找出來陳教授竟 然發現楊萬里詩裏句法跟唐詩完成不同,一個「不」字用了再用,幾乎每三首詩有一首裏有「不」字。「山不人烟水不橋」,受禪的影響,印度的影響,還可以上推 到老子,甚至佛家。說起印度他忽然想起劍橋數學大師 G.H.Hardy,說他專出難題,數學登峰造極,印度頒給他一個大獎,他去接受,當然要演說,開塲一句話成了名言。他說:“ Indian contribution to mankind is zero”。全塲靜了三秒鐘,然後哄堂大笑。陳教授說「零」這個數目字確實是印度人發明的,意義太大了:沒有零就沒有負數,就沒有虛數,簡直就沒有數字 了,更沒有計算機了。哈代語意雙關,故意想出這麼一句來,真是大師的幽默,是好幾十年才可能培養出來的花朵。

我終於慢慢摸出陳教授文學上的愛惡。他尊敬胡適之先生提倡白話文,胡先生帶着舊詩詞韻味的白話詩陳教授也讚賞,可是新式白話詩不一樣,陳之藩讀了要發脾氣。他在一封信上說詩人易實甫可能熟讀楊萬里,易實甫有一些詩句很了不起:

青天無一雲,青山無一塵。
天上唯一月,山中唯一人。

陳教授說,如果沒有白話詩的謬種,詩是可以發展成很成熟的詩,一有謬種,好草就不長了,所以「現代是無詩的時代,我一點沒有說錯!」他說。

有一回,我想在雜誌上編個專題,寫信出了題目求陳教授寫文章。陳教授回信說看了題目他真的手癢,想寫。他說他的讀書方法很特別,讀論文都先看結論, 再看序言,中間不看,然後自己運思,試試照題目盤算內容該怎麼搭建,再回頭對照那篇論文是不是這樣寫。雷同固然高興;不同也很高興,當做新發現。他說這種 讀書方法叫「不讀」。苦的是碰到法國思想家蒙田的散文。陳教授說蒙田散文喜歡忽然插近一段完全不相干的私人生活,非常有趣,卻與題目無關。碰到蒙田,陳教 授的讀書方法就完全不生效了。他說蒙田散文之所以至今不朽,也許跟他這種節外生枝、忽天忽地的寫法有關:「其人在紙上恍動,有如鬼魂穿梭於字裏行間,真是 怪事」。我不懂陳之藩教授的電子學本行。陳教授的文學造詣也太深厚了,我只沾了些皮毛。要我寫他,我只能偷蒙田節外的枝枝葉葉忽天忽地拉雜紀錄,那畢竟也 是春風的消息。春風太美好,教授太嚴肅,我只會消受「陳春風」,不懂得領 畧陳教授,打從高攀陳之藩的那一天起,我寫信向來尊稱他「之藩先生」,不敢叫他陳教授:他的學問真博大,是我這個老派人常常掛念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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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aubert and Turgenev, a Friendship in Letters: The Complete Correspond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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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aubert and Turgenev, a Friendship in Letters: The Complete Correspondence [Paperback]


From Publishers Weekly

A collection of the letters Gustave Flaubert and Ivan Turgenev wrote each other between their meeting in 1863 and Flaubert's death in 1880, this book shows "how much the two writers cared for and admired one another," PW stated.
Copyright 1986 Reed Business Information, Inc.

Language Notes

Text: English, French (translation)

Product Details

  • Paperback: 197 pages
  • Publisher: Fromm International; First edition. edition (January 1987)
  • Language: Engl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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